如果说“汇通天下”票号是晋商在金融领域的一个顶峰的话,那么万里茶路正是开创了晋商在贸易领域的全盛时期。茶叶贸易所带来的贸易结算问题,甚至直接推动了晋商在金融领域的探索。
正如《茶叶之路》作者邓九刚所说,茶叶之路,是继丝绸之路衰落后,东亚大陆上兴起的又一条国际商路,虽然其开辟时间比丝绸之路晚了一千多年,但是其经济意义和巨大的商品负载量,是丝绸之路无法比拟的。
“经营茶叶路途遥远,需要建立一支完整的队伍,商业的运作周期也比较长,这要求经营者必须实力雄厚,并不是所有商家都做得起来。”山西大学晋商研究所成艳萍教授告诉记者。以山西常家为例,最早就是靠经营粮食起家,有了一定基础后开始涉足茶叶生意。
实力强,只是第一道门槛,对于想走茶路的晋商而言,能吃苦,也是必备的要素。从武夷山到恰克图,一条茶路走下来,即便万事顺利,也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。南方的汛期、北方的风沙、路途中的疾病、茶道上的匪患,无疑不考验着商人的精神和体魄。据曾经走过茶路的老人回忆,晋商贩茶,经常几里路不见人烟,米不粘牙,饿死、冻死都可能发生,是非常艰苦、心酸的过程,不像品茶来得那么休闲、高雅。为了保证商旅安全,随着茶路的日益成熟,山西的镖局业务也随之兴起。 关于晋商贩茶的利润问题,学界上一直存在争议。以武夷山收茶价为成本价计,刨去经过简单的加工、包装、运输、人工成本等等,一般认为,能够保持200\%-300\%的利润。
“这是一个高利润的生意,这也是晋商甘冒风险、背井离乡、南下购茶、北上贩茶的根本动力。”晋商研究所所长刘建生告诉记者。
在茶叶之路兴盛的两百年间,能在茶叶市场与晋商比肩的只有徽商。
在明清时期,晋、徽两大商帮同样依靠长距离贩运、突破了区域界限。然而,与徽商所具有的丰富的茶叶资源相比,晋商却身处本身并不产茶的山西。事实上,对于茶叶,山西商人并没有理所当然的优势。
成艳萍告诉记者,一般而言,人们往往从资源禀赋的角度来解释和分析一个区域的贸易结构,通俗而言,就是“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”。《山西外贸志》曾经做过这样的研究,明清山西的物质资源大致分为四大类:矿产类资源、药物类资源、畜产类资源、土产类资源。中国虽然是茶叶大国,但山西本身并不产茶,从晋商的资源禀赋来看,并不具备经营茶叶贸易的资质。
然而,正是晋商这一不具备茶叶资源的内陆省份,却在18世纪的亚欧茶叶贸易的历史上独占鳌头。
有研究表明,在17世纪中叶,俄国人只知道茶叶是“又苦又涩的树叶”,并不了解其提神、克食、有利于消化的功能,一直到乾隆二十年以前,对俄贸易仍以丝绸为主,茶叶所占的比例并不大。
在刘建生看来,茶叶贸易逐步兴起,其背后是山西商人逐步发现机遇,创造市场,引导消费的过程。
“一开始山西商人运到恰克图的是布匹之类的货物,当发现了欧洲市场的特点后,他们开始有意识的引导消费。”刘建生说。
蒙、俄地区多是肉食民族,三餐吃肉,自然就会有消化问题,而茶叶之中,红茶暖胃,绿茶帮助消化。中国商人发现并有意识的引导这一市场的消费,迅速打开了茶叶在蒙、俄地区的销路,并借由俄国商人之手,将茶叶运到整个欧洲。据记载,在当时,茶叶已经成为了当地人日常必备的饮品,“不喝茶,不上工”,可见茶叶受欢迎程度。
全盛时期的茶叶贸易,撑起了恰克图的半壁江山。在成艳萍看来,山西商人能够抓住茶叶贸易的机会,主要依靠其以需求为导向,在全国范围内获得资源的能力。而且,在晋商对俄的茶叶贸易过程中,先是进行茶叶的长途贩运,然后又转入到茶叶的生产基地进行实地考察,直到茶叶的生产、加工、包装和运输,实现了产供销一体化经营,已然从流通环节进入到生产环节。
砖茶,是晋商为了适应流通需要而设计加工的产品形态,也是茶叶贸易之中的一大发明,不但易于运输存放,因为砖茶上贴有晋商商标,写有“晋商监制”字样,也帮助晋商打响了品牌。
据了解,山西长裕川茶庄在当时经营的“红梅牌砖茶”久负盛名,直到上世纪80年代的中苏两国的商业往来中,对方的采购名单上仍列有“红梅牌”的砖茶。一时在山西传为美谈。
好景不长,晋商对茶叶贸易的垄断最终因为国力的衰落而出现动摇。
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,随着《中俄天津条约》、《中俄北京条约》、《中俄陆路通商章程》等不平等条约的陆续签订,俄国茶叶商人在中国拥有了远较晋商优厚的政策条件。由于政府限制,晋商贩茶不能享受水路运输和减免税的便利,统算下来,需要交付比俄商多10倍的税金。最重要的,是俄商已经直接插到了晋商的大后方,抢占了晋商凭借的最后一个茶叶基地和市场堡垒——汉口。
处于被动局面的晋商开始反击,一场历时多年的中俄茶叶大战拉开了序幕。
其时,俄国茶商已经将茶厂开到了汉口,截至清末,俄商控制了一半以上的出口茶,在这场肉搏战中,晋商开始改变路线布局,将此前的武夷山办茶转移到了700里以外的湖北安化,缩减了运输成本,此外,为了缩短与俄国茶厂技术上的差距,晋商开始改进加工方法,从英国进口烘干机,制成质量更好的砖茶,扳回了一局。
“打到俄国去”。同治六年,晋商程化鹏、余鹏云、孔广仇代表商界提出了削减茶税和直接赴俄售货的要求。清政府鉴于恰克图商业已经衰败,俄商又要求在张家口设领事馆,危及京师安全和对蒙古地区的统治与中国商人利益受损的现状,批准华商返恰克图并转赴俄境内贸易的呈请。
很快,退守归化的华商纷纷返回已然冷清的恰克图,在归化通司商会的统一调动下,数以万计的驼队踏上了赴俄之旅。 在很短的时间里,中国商人开设的商号就出现在俄罗斯的东部以及西伯利亚各地,这样的速度,超过了对手的想象。据统计,在晋商踏出国门、将商路拓展到俄国的第一年里,向俄国输出茶叶11万担,到了第三年,每年向俄输出茶叶已经达到了20万担,数字达到了俄商贩茶的一倍。
事实上,在国事衰微的清朝末期,中国商人手中仍有三大法宝:凭借着对茶叶产地的有力控制、对国内市场的牢固占领,再加上运输配套的强大的驼队,使得晋商依然把持着一定的资源,在与俄商的不平等较量中苦苦维持。然而,随着更多的科学技术手段被俄商带入中国,加之清政府的日益衰微,晋商手中紧握的绵延了200年的茶路,终于走向了尾声。
“这是一场山西商人的信狗与俄国的电报之间的比赛,驼队和火车轮船之间的赛跑,东方商人的智慧和俄商的特权之间的较量。”山西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高春平说。
而后,赊销款的无果而终,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在晋商赴俄贩茶期间,为了扩大市场占有率,晋商对俄国的中小商人实行赊销,双方约定,茶叶售出后再行结账。对俄国商人的集体赖账,加之缺乏清政府支持,山西商人在跨国官司中最终落败,给予了晋商沉重的打击。根据高春平的统计,经此一役,晋商在恰克图贸易中一落千丈,大多数店铺倒闭,商号数从全盛时期的140多家,下滑到清末的20多家。清外务部的一份资料显示,当时17家华商,因此损失白银达62万两,当时,晋商整体所遭受的损失,可见一斑。
“覆巢之下无完卵,输在弱国不在商。”高春平感慨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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